我从未想过生死之事。
或许他们那样遥远。又或许,我的心脏安逸在轻松里,不愿主动背负他们的沉重。我更愿意看看我儿时用过的万花筒、纸飞机、练习簿上幼稚的日记;去回想窗边听到的风铃声、母亲的睡前故事。可是,我昨晚想再回顾一遍往事,却发现他像沾湿了水的诗册,黏糊糊地溶成了一滩。我想仔细辨认,像剖解心脏寻找清晰的回忆。找不到。美好的记忆不见踪迹,而痛苦的往事却像一头恶兽,闯进了黑夜,嘶吼着进了我的梦里。
我不愿面对的,可它又来了。
时间都清清楚楚,一年前我考保送生的那段日子。是五月,学校里开满了像极杜鹃的花。夕阳埋进远处的地平线,余晖沾满了我的书包带。本应是一星期最快乐的日子——可以回家了。我馅在沙发上玩着手机。
如果哪天不是那样的平静无风,至少可以让窗边的风铃轻响,抑或是让树叶可以沙沙颤动……盖过我接下来偶然之间听到的,一切可能就变了。可惜不行,我无法回溯时间捂住当时那个我的耳朵,无法阻止,而且事实也必须面对。我听到她在打电话,她的声音很轻,轻得似乎怕打碎身边的花瓶。但我听到了,她说:“要是以后……女儿就托你照顾了……”我顿时感觉到心中有冰裂的声音,一根仿佛绳子的东西断了,落进了不可见的深潭里。我的第六感就从未如此敏锐过,我说:“你怎么了?生病了?”她不说话。我静静地看着她,等待着。那时我真愿意她马上否定的我的话然后同我笑着打趣。但她沉默着,于是我心存的一点点侥幸也被打碎了。有时候不说话就是已经回答,无需再问。后来我也知道了发生的一切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学会了隐忍自己的情绪。
有那么一个下午,家里种的野蔷薇快要绿满枝头,遮掩了禁锢它周身的栅栏,我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伤,我看到她在我前面打开门锁的背影,突然说:
“要是有一天……真有那么一天……”我说不出关于“死”“去世”这样任何一个字眼,我怕这是一种诅咒——尽管我不迷信也不信神,“我也不会继续活着。”
她转过身,瞪大眼,好像很诧异。她说:“那怎么行,你还有爸爸、哥哥,他们会照顾你的,你会好好的。”
一瞬间从心脏涌出的眼泪堵住了喉咙,我憋了半晌,强咽下去,说:“那不行,我绝对会这么做的,没有你,就不行,没意义了。”
门锁打开,“咔嚓”一声,门转动着,屋内一片黑暗。
那样的光景在我强行封闭我记忆的一年后竟又卷土重来,那几分钟的崩溃,心里防线的坍塌一遍又一遍在梦里循环,退无可退。
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,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,也可能是几天前偶然在我的一本本子里掉出的一张小纸条——是那段日子里以为朋友给我写的,上面写道:
冯薏诺,乐观点,不要往最坏的地方想,万一是良性的呢,你的妈妈一心向善,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。
一心向善,母亲的确是这样一个人,菩萨……那是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我为了我一个深爱的人,求了很久的“上苍保佑”。
我们出发去了普陀山。我爬完一千多级台阶。我跪在菩萨像前。
虔诚地、全心地、不带一丝杂念地,只为这一件事而来,磕了一个又一个头。
我不知道母亲求了什么,大多也是关于儿女的,我想。那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考进保送生的喜讯传来,母亲欢天喜地,我也欢天喜地。只不过我的欢天喜地是因为她。考保送生的前几个晚上,她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我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默默流干两个眼球的泪水,往往第二天醒来枕头都是深色的,眼也肿得看不清东西。
我总是想,时间为什么不够啊,我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。在升学压力与母亲身体对我的双重折磨下,我也极力试图在暗淡的日子里掏出些闪亮的东西。我想攥紧了送到母亲跟前,张开双手让她看我是真的很爱你。有许多心知肚明的隐秘的爱意,说明了反而显得尴尬。于是我用所有的小心翼翼和柔情,维持着这个用稻草构建起的平衡。
所幸的是,上天并没有嫌弃我夜以继日的努力。我考进了这个在颠倒昼夜中拼命才换来的学校,她终于睡了一个好觉。我欢天喜地。
在情况最不好的时候,我也经常会想人死了会变成什么。那个傍晚那个薄薄的背影,到底在我心中衍生出多少黄昏日落。如果有轮回,那我们一同离去,我们的下一世会不会变成亲密无间的同龄好友。我这么胆小又怕疼,还敢陪你——爱便是理由。
还好,上天似乎也看到了我这卑微软弱的人的恐惧,它扯下一片祥云,仁慈地赏了我幸运。后来几次的复查都还是不错的,除了有一次有了一点稍微的恶化之外,都是好消息。
医生说:“只要心态好,好好做检查、吃药,没有什么大问题。”
我们一家子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。
于是,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鼓励母亲做一些她想干的事,我陪她玩“开心消消乐”,陪她追剧,让她和她闺蜜一起出去旅游。她学了好多手艺,能做得一手好菜,亦会化妆美甲。母亲的生活多了许多笑意。
这摇摇晃晃的人间,终于又站住了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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