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代阿Q

发布于 2021-02-10  211 次阅读


她从小便厌恶鲁迅笔下那个叫阿Q的人,凭着所谓的“精神胜利法”,在那肮脏、混乱、不可理喻的现实中苟活。每每看到这,她便厌恶地蹙起眉,掉头转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,不愿再去想……

手机屏幕闪烁起来,她首先瞄了瞄那个熟悉的联系人,右手便开始近乎机械的自动回复。但联系人发来的消息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撤回了原来的“这次要多少”的回复。

“姐,妈生病了。”

她匆匆起身,买了一张最快的车票,乘了五个小时的火车,回了老家。

她没有家里的钥匙,匆匆敲了敲门。是弟弟开的门。他含混地嘟哝了一声“姐”之后,便立即缩回了房间。细微而清晰的上锁声传入她的耳中。她不带恼怒地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,内心已有几分了然。要么是他手头尚且宽裕,要么是他又闯了祸而不敢面对她。她叹了一口气,凭着对他的几分了解,情况还是属于后者吧。

她的目光在屋中停留了片刻。一种令她不适的陌生感毫不留情地向她袭来。家中的景况与近几年来母亲向她描述的贫寒破旧相去甚远。房屋明显被扩大翻新了,宽敞而明亮,正对门处还放置着一台高大的双层自动式冰箱,是最时新的款式。一种微小的、类似不满的情绪在她体内蠢蠢欲动,她在其尚未显际的时候便尽力将它捺了下去。将家中的一切与她的付出稍稍挂钩,便足以带给她一种罪恶感。这尚未成形的念头只在她脑海中蜻蜓点水般滑过。

她走向母亲的卧室。母亲病恹恹地歪在床上,却仍戴着金耳环与金戒指,衬得她憔悴了几分。一看见她,母亲便流露出一副自怨自艾的神色——她最怕见这副表情,边忙道:“妈,再坚持一会儿,我马上送您去医院。”

她沉默着取出为弟弟买的小车,缓缓发动。自从在大城市站稳脚跟以来,她愈发感觉到家庭给她带来的辛劳与苦楚。每当这时,她便会搜寻出记忆中的美好,细细重温一番。

那是寒冷的午夜,寒风敲打着窗棂。母亲取出一只小火炉,咕嘟咕嘟地煮着年糕。好闻的米香味令她的身心都放松下来。火炉中的火星偶尔随风飘飞。燃尽的灰烬散落在地面。他们又将几只红心番薯埋在灰烬中,等待外皮一点点皱缩,露出里面金黄的暖色来。一切都令她无比心安。哪怕只能在残存的记忆中找到这样一幅温暖的画面,为他们付出一切,也是值得的吧。毕竟,他们曾给予过她一丝温暖,毕竟,她的家人们——他们需要她,哪怕仅仅是需要她的钱呢?她总是不去想到最后一层,而在嘴角溢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来。

她回头看了看母亲,突然很想她说说这些童年趣事。然而母亲只是抽泣着开口:“女儿啊,你弟弟和别人合伙做生意,结果别人带着钱跑了,还留下五六万的亏空”……都是妈没用,偏生这身子骨又不争气……”她从后视镜中看着母亲,她的哀怨的腔调,她的眼泪,她的语气中对她隐隐的责怪……她最怕看见母亲这种姿态,偏偏在每次与母亲接触时都会见到。她烦躁地按按喇叭,说:“妈,您别担心,平时多注意自己的身体,这事我会解决。”

其实她明白,母亲想要的无非是她最后一句话。但她立即将目光移到眼前的医院上,她不愿去想。

她陪着母亲做完检查,在长久的等待后,拿到了诊断书。她独自一人,来到走廊上翻看。

胃癌晚期。

想象中的悲痛并没有袭来,她仿佛未卜先知似的,冷静地看着一行行更小的字。她将它揉成一团,塞进包里,然后走到母亲身边,强笑道:“妈,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,就是累着了。先好好休息几天,咱们之后再来复查。”

她决定和医生朋友好好聊一聊,确定治疗方案。

坐在车里,她觉得气氛有些沉闷,便微笑着说:“妈,那年冬天,我和弟弟围着小火炉抢年糕吃的事,您还记得吗?”

身后,传来母亲诧异的声音:“女儿,咱们家从来没有小火炉啊。”

她的身子微微一震。面对逐渐墨黑的天空,她的手在颤抖。

母亲在今年冬天下葬,她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。她叫了人来清理家中的杂物。旧物堆满了从未翻新过的阁楼,她好像燃起一点希望似的,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。

然而她最终只找到了一只小小的取暖器。

她几乎踉跄着出了门。冷风像找到目标似的向她扑过来,她的手微微作痒。她知道,是冻疮又复发了。

她突然想起另一件发生在冬天里的事,一件经她的努力,几乎成功淡忘的事。

弟弟感冒后,母亲炖了一只鸡。她满心欢喜地坐在饭桌旁,却看见母亲舀了一小碗汤,夹了两只鸡爪递给她后,便将其余的鸡肉全部端给弟弟。吃饭后,她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刷着那只砂锅,水冲刷在手上,刺骨的冰冷。

天色很快黑了,她不想做饭。从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,坐在破旧的长椅上木木地啃着。塑料包装纸间或发出刺耳的一两声。在夜色的掩护下,她的泪终于留下来了,被她机械掀动的嘴同面包一起,艰难地咽下。

当温暖散尽,还剩下什么?她突然羡慕起那个她从小厌恶的人来了,与其清醒,还不如自欺欺人地活着。


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