献给——卡森·麦卡勒斯
他拖着沉重的步子，揪着抱枕，硬邦邦的十字绣布面贴着出过汗的手臂渗出凉意。踱进漆黑的小卧室，窗外的路灯映出斑驳的居民楼，深黄的灯光远远地透过街来。绿得发黑的树丛后面，一片相对明亮的墙面，忽地闪出幽蓝的光来。
他惊讶地后退两步，下意识地扭头，目光被棱角分明的书架明显地硌了一下；毛茸茸的抱枕粘在半湿的衬衣上，像伸出触须的回忆。他随手丢掉了抱枕，它磕了一下床沿，失魂落魄地落在床脚边。在瞎子和聋子的世界里，也许，激起厚厚的灰尘。
亮晃晃的客厅的一角，透明烧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的响了，像个油锅。壶嘴吹出一缕缕青烟，主卧里传出念佛机冷静的梵音，转珠碰撞的声音腾地飞向空中，双手合十，一拜再拜。他鹤一样地，迈步的间隙把脚后跟提得高高的，像是不想打扰满屋的氤氲气氛，或仅是不想被发现……然而书房里的风扇嗡嗡地吹着，把每一帧画面，每一个原子都向他吹来——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。一声轻叹。
他一直认为未来会找上门来。
温热的风在耳边流过，他的胸脯微微起伏着，思绪怀念着刚从窗台边弃他而去的余晖又回到那个傍晚。他忘不了那个傍晚。
高中校园。他正独自沿着油亮的过道走向食堂，他不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，像一夏的泳池水发出的小声诅咒。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走得飞快，磨损得厉害的运动鞋不详地吧嗒响着。
走廊的尽头，热浪提早了一个月带着陌生的味道袭来。他感到发干的嘴唇沾满了口罩的腥味，脸颊浮肿，没有口水可咽，但他不能摘了口罩。他径直向前，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食堂门口焦躁局促的教师，便把头偏向西边的池塘。夕阳点缀下，铺满水面的荷叶东倒西歪地叠在一起，一人多高的苇叶一动不动。远处操场上隐隐传来击球声，和池塘边落叶乔木的稀疏树冠一样难以捉摸地悬在半空。
路边有结伴的学生慢悠悠地走着，他把视线拉远，假装被什么东西吸引；但迎面走来的窃窃私语的学生们的脸上并没有好奇。他感到既庆幸又失落。他一刻不停地走着。
寝室门口的银杏分叉的枝丫晃动着近了，有微风送来一丝清凉；他开始担心柜子里的面包是不是过期了。忽然身边闪过一个人影，紧接着他感到自己被触了一下。眼前是一个高高的背影，像从梦里跑来：方方的脑袋，头发剃得很短，单薄的校服显出瘦长的肩膀。他没有追上去，也没有叫起来；他想到过去三年的种种轻视与仰慕，继续走着，目送着回忆。才又走了三丈远，身后一左一右两个人几乎擦着他的耳朵根过去。这回一高一矮，矮个子摆臂有些僵硬，紧紧地跟着高个子的步伐；高个子不紧不慢地几乎跳着跑向前去——这是更早的六年。他们很快追上了前面的一大群人，消失不见了。
他回到寝室，翻出面包，发现已经过期一天了。但他还是把剩下的面包给吃了。
他仍回味着这奇妙的巧合，慢慢喝着牛奶走下楼梯，正好迎面遇到高个子从浴室里出来。
“洗澡了吗？”
“没有。”他口齿不清地回答。
“变邋遢了……你应该洗个澡……”高个子迈着大步上楼，后半句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他还是按照原来的步频走着，该去哪里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，况且他也并没有心思去思考为什么。
这时，两个高年级男生从前面走下楼梯，脚步飞快。
不论你在哪里，前面总是会有人。
他停了下来。他想仔细瞧一瞧脑海里冒出的新鲜念头。回忆像个新的故事，他第一次觉得写作者应该要能够用眼睛思考。他想起许多前人的回忆录，那些真真切切的伟大故事。
他第一次希望，自己能够写出真真切切的伟大故事。
于是他又迈开脚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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