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宁的圣诞节

发布于 2021-02-16  263 次阅读


柏林施普雷河畔有座旧房子,——倒也说不出是新是旧,因为它的下部是五十年前的老爷水泥,挂满二战时英勇作战而获得的勋章似的弹孔;旧房的屋顶也许曾被炮弹剃头而谢过顶,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建筑材料的楼层。

之所以未曾有人在繁忙的水道上在意这座“阴阳房”,是因为这座房子暮气沉沉,它的常住人口也大多是暮气沉沉的老人。因此整幢房子在晚八点准时熄灯,只有阁楼的一间房亮着,房间的主人是经济管理系学生奥托·海勒。除学习外奥托还要照顾楼下老人的吃喝拉撒。一个喜欢他的文学系女生安娜有时会来帮他。

一次周末,安娜又敲响了阁楼的门。奥托应门之时,听到了楼下传来的打斗声与辱骂声。两人飞身下楼,径直跑向靠河的一个房间。夺门而入,奥托长叹一声:“又是他们!”随即将两个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的老人拉开。那个肿眼泡老人不屈不挠,用一种异国语言仍然破口大骂另一个深陷眼眶老人;那凹眼眶老人只是缩着脖颈傻笑。肿眼泡老人的咄咄逼人,使人感到那一对凸眼珠就要嵌到另一位的凹眼眶里去。奥托用外语呵斥两句,那肿眼泡老人才悻悻而去。

离开那房间,安娜望着奥托那双忧郁的蓝眼睛,问:“你刚才喊的那两句,是什么语言?”“罗马尼亚语。”奥托说,“那肿眼皮老人是罗马尼亚人。而那个凹眼珠的,是匈牙利人。你知道的,这两国是世仇。”“厉害!如果去罗、匈二国旅游,一定要叫上你。”“旅游?开什么玩笑!自从开放后,这些国家经济成什么样子!否则他们为什么会来德国在这个破烂疗养院发霉?”奥托苦笑道,“这俩老头也神志不清了。那个罗马尼亚佬,已经出现不寻常的暴力倾向;那个匈牙利佬,暮年沉湎于数学,常用一些难题刁难前者。——或许是社会主义祖国的崩溃给他们的精神打击太过沉重。”“不管怎样,你这疗养院蛮有趣。”“更有趣的你还没见过哩!”奥托挤出一个笑容。……

102室的前波兰人民军在晚年开始蹩脚的诗歌创作,常念给远在107的前苏联红军。红军则对其创作不以为然:“跟俺们那旮旯蒲宁的脚趾头都差远了。”虽然他本人是个半文盲。“这还是我看在你曾是俄罗斯人的份上。”他补充道。波兰人很生气:“波兰从前不是俄罗斯的一部分。”“苏联时期不是吗?”“不是。”“沙俄或苏联,总有一个时代是的。”红军抛出一个洋洋得意的眼神。此时波兰人就会抽出长剑要求决斗,俄罗斯人拔出哥萨克马刀不甘示弱。整个房子都被搅成中世纪战场。

102对面的103,由一位捷克老兵和一位斯洛伐克老兵合住。捷克人的亲属在德国有一份白领工作,所以瞧不起孩子在德国打工,衣着穷酸的斯洛伐克人,总嚷嚷要搬出去。不过,他们对于拐角104的克罗地亚老兵和塞尔维亚老兵的态度是一致的:他们全然不懂和平分家,只会靠战争解决问题。作为南斯拉夫人的克人和塞人被压在欧洲鄙视链的最低端,所以除有关南斯拉夫内战的话题外,他们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愫。105以及右边的106,自然是匈牙利人和罗马尼亚人的房间。

楼梯旁的101房间,住着一位蓝眼睛的德国老人汉斯。他是前纳粹国防军,也是前东德人民军。二战后被苏联战俘营释放,曾经的家被划到东柏林,妻儿却早已逃到西柏林。跨越柏林墙,要付出生命的代价。经过战俘营的改造,他决定在东德人民军中再服役。德国统一已经五年,与妻儿甚至孙子团聚,他固然高兴,但依然无法接受社会主义在欧洲失败的事实。他对腌黄瓜情有独钟,对其他副食嗤之以鼻,因为东德时期杂货铺几乎只提供腌黄瓜。正因为能与奥托流畅交流,他也是老人中与奥托争执最多的人。他对奥托的一切都很不爽,呵斥他也不学学他父亲,当个医生有多好,现在奥托父亲的这座疗养院都要烂在尘芥堆里了。奥托则回嘴,说他父亲就是因为开这家破烂疗养院才穷死的。汉斯又说,读经济系就是做资本家的走狗。奥托又顶回去,说汉斯的养老金就是从资本家的税里出的。汉斯生气了,开始发表红色又陈词滥调的长篇大论:除了拜金主义和职场斗争,还有那全人类共同的追求……“列宁教不会我怎么吃饭!”全部的争执总以奥托积郁的满腔不满告终。

天渐渐冷了,疗养院中的老人身体状况越来越坏。汉斯年轻时在集中营落下的旧疾复发,已经卧床不起。又是一次匈牙利人与罗马尼亚人的斗争。这一次,匈牙利人忍无可忍,将一支铅笔插进罗马尼亚人的肩膀,笔头断在里面。奥托控制住两个人,安娜去找医生。医生取出笔头,注意到老人面黄肌瘦的脸,提议要进行一次体检。这些东欧老人在体检时和医生略有冲突。好在医生处变不惊,也没有被俄罗斯人的大刀吓到。一切完毕,医生把奥托拉到一边:“这些老人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。尤其那个德国老人,也许撑不到圣诞后了。”

在安娜面前,奥托表现得一如既往,说:“果不其然,真是有趣极了。这些老人起码还能再闹腾个三年五载。”他沉默一会儿,又说:“知道吗?我有个计划。”他对安娜耳语。安娜先是蹙眉,接着两眼放光,几乎失声大喊:“天才!这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了!”

平安夜的那天下午,老人们收到了要穿着昔日军装去客厅集会,共同观看影片的消息。奥托的朋友与同学也来到这所不为人知的疗养院聚会。其中有电影学院的、历史系的、服装设计系的、计算机系的。他们在客厅墙上挂满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国旗,茶几上排满伏特加和腌黄瓜,还特别注意采用了原社会主义的包装,涂改了生产日期。老人们就座,军装打了补丁,也早已褪色,只是带红星的勋章仍被擦拭得熠熠闪光。奄奄一息的汉斯也连人带床被抬进来。波兰人头戴四角军帽,端详着伏特加和腌黄瓜,惊异道:“我以为这个牌子已经停产很久了。”年轻人们放好磁带,便陆续撤离。其中一个在出门时不禁感叹一句:“这可能是我今生最杰出的作品。”奥托拉了拉这位同学的衣襟。

影片开始了,讲的是1990年德国统一。老人们的瞳孔放大了。东德总统宣布:“社会主义的意义……在于走向他人。所以我决定开放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西部边境。”老人们的心跳加速了。但是看啊!影片中柏林墙倒塌后涌入的是百万西德民众。解说词配道:“……联邦德国的民众终于认识到,世上除了拜金主义和职场斗争,还有那全人类共同的追求——社会主义!”汉斯的眼皮撑出一条缝。看啊!那印着锤子麦穗与圆规的旗帜仍在国会大厦前高高飘扬。汉斯舒展开眉头。听啊!东德国歌《废墟中崛起》响起:“为尔之崇高事业,统一祖国德意志!……”汉斯从病床上惊坐而起!他发现自己身着人民军军装,仿佛回到曾经那段苦难而又光荣的的岁月。他热泪盈眶,大声跟唱:“照亮祖国之天!照亮祖国之天!”

磁盘继续转着。“波兰、捷克斯洛伐克、南斯拉夫、罗马尼亚、匈牙利,交接政权,人民重拾希望,开创了社会主义新篇章!”解说继续着。那一刻,这群苦难的老人怔住了,眼角额头的皱纹像涟漪一样舒展开来,紧接着山呼海啸。那些意气风发的曾今的他们重新与他们业已衰老的躯体结合,焕发出非凡的神采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解说词道:“1991年12月,戈尔巴乔夫改革迎来春天,苏联人民的冬天不再严寒……”当镰锤红旗高高飘扬的画面放出,《牢不可破的联盟》响起,整个客厅又沸腾了——虽然只有苏联红军一人加入狂欢,他几乎要挥刀起舞。他与其说歌唱,不如说呐喊:“列宁的党!人民的力量!”所有老人都泣不成声。克罗地亚人和塞尔维亚人紧握双手;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互诉衷肠;匈牙利人和罗马尼亚人紧紧相拥;俄国人差点把波兰人抛到天花板上……

疗养院外,年轻人们在喝啤酒赏施普雷河上的烟花。安娜望着奥托那双好看的蓝眼睛,在烟火璀璨的一刹那,晶莹的泪花被照亮。安娜关切地问道:“怎么?”奥托扭头道:“没事,只是101的老人活不久了。”“真不幸……他叫什么名字?”“汉斯·海勒。他是个坚强的战士,他的儿子曾是这所疗养院的院长。”


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