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翻开小学的同学录,对着那张定格了六年时光的合照点着手指,数着名字,小A,芊芊,南瓜……惊讶地发现,竟有半数叫不出名字的了,好像有一条可恶的虫子,把他们的名字吃掉了。手指渐渐慢下了速度,停在了第四排最 右边的那个角落,位置是空的。我愣了一下,似乎已经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留这么个位置了。食指贴着照片慢慢摩挲,忽然把照片翻了过来,那个位置上贴着一个小小的字条,时光在它身上留下了淡黄色的脚印。我凑近了看,颇为艰难地辨认那稚嫩的字体,上面写着——陈睿。
陈睿比我大一岁,在我还住在祖母家里时,我俩是对门的邻居,平常一起上下学。他十一月生的,天蝎座,比较早熟,人又聪明,在我们还在学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时,他已经背出了九九乘法表。记得五年级的时候,老师有一次问我们为什么读书,当时正在学周恩来的那篇文章,多数人的答案无非那般。有一个同学说为了考上一所好的大学。考什么大学呢?又没了主意。
课堂是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度过的,一下课,大家都忘记了那个问题。陈睿戳了戳我的背,“你为了什么而读书?”“为了什么?为了考大学呗。”我随意敷衍了一句。“那你想考什么大学?”“嗯……呃……”我支吾着说不出来了,“你呢?你想考什么?Q大?还是B大?”这几乎是我当时唯一叫得出名字的两所高校。“我想先考C中。”陈睿说得很慢,说得很轻,不是羽毛轻飘飘不着地的那种,或许更像是蒲公英那样的吧,根深深扎进地里,心已经朝着光亮起航。
我当时仅仅诧异于他话语中的认真。我转头面向他,也许是窗外的春色太亮眼,那一瞬间,我看到他的眼里有光。“我想考C中,这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了,至于大学,我觉得Z大和S大都不错,你觉得呢?”“呃……挺好的,不过我是没办法和你一起了,我估计我C中就考不进。”“还有四年呢,你在努力一把,相信在本人的正确领导下,你一定可以的。哈哈!”“滚!”
无奈命运总不愿让人过得太舒坦,就像在制作一道菜品时,你总得加些佐料,而苦辣总是多于酸甜。
六年级上半学期下了一场雨。雨过天晴,压抑了许久的同学们纷纷奔向大自然的怀抱。学校的走廊铺的是大理石,雨丝飘进来,地面就变得滑溜溜的,像个溜冰场。当时年级里最盛行的一个游戏就是“溜冰”。一个人蹲在地上,向前上方伸出手,另两个人站在两边拉住他的手,待那两人跑起来,蹲着的那个就像是在平地上“溜冰”一样了。
大课间的时候,大家都闲得无聊,有人提议玩“溜冰”,我们便都来到走廊。起先还是正常的,后来不知谁带头只由一个人拉着蹲着的那人跑。陈睿拉着我也想试试。我慢慢地蹲下,挪了挪双腿,调整好姿势。前方是一个小水洼是为了追求刺激而人为制造的。不知为什么,此刻我看着那处水洼,内心竟有些发怵。心中有个声音在喊:“停下来!停下来!”犹豫只是一瞬间,回过神时,指尖上传来温热的触感——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。“准备好了?”“嗯!”我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世界开始倒退。其实那时候陈睿跑得并不快,但我仍清晰地感受到了风从我的两颊掠过。日光投个窗户斜斜地射进来,浑身都洋溢着春的暖意。陈睿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里了,亮晶晶的星点散落在他周围,从背后看去,他在发光。也难怪呀,这是要考C中的人呢。
就在思绪不知飘向哪里的时候,我忽然脚下一滑,左右手受力不平衡。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声,“陈睿”,就向前栽倒在地。下巴磕到地上,火辣辣地疼。精神仿佛游离于人群之外,我茫然地看着他们惊叫,看到他们跑到我的身体面前,围成了一个圈。每个人脸上的露出了焦急与恐惧的神情,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我一把。他们在恐惧什么呢?
当精神回归躯体,我隐约感觉到下巴那儿淌着什么液体。是眼泪吗?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也太丢人了。我有些难堪的低下头——红色,刺眼的红色,似是白玉上绽开的妖冶的花朵。脑海一下子空白了,仿佛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血雾,我甚至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,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。我突然想到了陈睿。
陈睿在哪儿?
我茫然地向四周看去,看到那一张张焦急的脸庞。我几乎是麻木地一张张看过去,都不是陈睿,直到老师闻讯匆匆赶来,把我扶起,拉出人群,我才见到他。
他站在人群之外,静静地看着我。
陈睿像是一株雪松,遗世独立,与周围格格不入。他孤傲地立在森林的边缘,无法融入却也根本没必要融入。他是与环境隔离的,在这喧嚣纷扰的天地间又自成一方幽寂的小世界,以心筑墙,独立人间。
我抬头与他对视,他的目光很平静,甚至称得上是死寂。他的瞳孔像是沉寂的古潭,没有一丝波澜。我不禁瑟缩了一下,正想转过头,他却向前踱了一小步,整个人都绷直了,抿紧了嘴似乎在酝酿什么。我已经记不清他后来说了什么,想来当时也没能听清,无非是“对不起”之类的。我只记得在那个瞬间,古潭中游过一条红鲤,它甩尾,荡开层层涟漪,洒落点点星光。在那一刻,陈睿不再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了,他的小世界里也升起了人间的暖阳。
那天下午我去了医院,下巴割开了挺长一道口子,缝了好几针,医生说是肯定要留疤的了。当天夜里又发了高烧,我妈连夜把我送到医院,诊断是肺炎。正所谓“病来如山倒”,我连期末考试都没考,整天都窝在家里。陈睿忙着考试,也再没来找过我。
又是一个黄昏,锦色的绸缎铺满了西天,似是天上神女出嫁,万里红妆。我无所事事地趴在阳台上数着过往人群,在三三两两结伴回家的小学生中,一眼就认出了陈睿。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,以至他总是鹤立鸡群。我兴奋地朝他挥手,大喊,“陈睿!”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,呆呆地抬头看我。他没有说话,仅仅是看着我,那双眼睛中好像有团迷雾,我无法穿透,无法找到曾经出现过的光点。他好像又与世界隔离了。他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,他是迷茫的,是颓丧的,他仍然站着自己的角落,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傲气与淡然了。
终究是什么也没说,他犹豫地朝我招了招手,我也给以回应。他回头走去,落日的余晖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,把他强制性地拉入成人的世界,迫使他去直面那些本不该在这年纪与他相遇的波折。
那是第一次感受到暑假的漫长。陈睿去了外地参加夏令营,我基本见不到他的人影。父母不说,陈睿不说,以至于我在开学那天等到他空荡荡的桌椅时才知道,他转学了。父母离异,陈睿跟着他的父亲去了J省。
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。
日子仍在指尖流淌,记忆像柳絮消散在风里。六年三班的同学们用了五年半的时间去记住陈睿,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迅速将他遗忘。后来还是班主任提起,大家才想到要在毕业照上给陈睿留个位置。毕业照的反面,我在他的角落上贴了一张小纸条 ,从曾经的课本上翻出他给我签的背诵签名,仿照着字迹在纸条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出他的名字——陈睿。要记住,“陈”的左边有两个“耳朵”,“睿”的中间有一横,下面是个“目”。也是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,那次黄昏中的招手,不是见面时的“你好”,而是沉默的告别,抑或是在未来某天相遇时的“好久不见”。
再后来,我们都上了初中,我也换了新的QQ,但因为疏忽而忘了加陈睿为好友,以至初中三年我们几乎毫无联系。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,我又登上了曾经的账号,闪闪发光的SVIP还在,也不知是谁帮我充的,如今却不得不感谢他(SVIP账号能永久保存消息)。打开和陈睿的聊天记录,最近的一条是2016年10月的,短短四个字,“安好,勿念”。
又是三年的埋头苦读,在故事的最后,我们都考上了高中。出乎意料的,我居然被C中录取了。但在一阵狂喜后,我不禁想到了陈睿,那个当初信誓旦旦地和我说一定要考C中的陈睿,他去哪里了?听别人说,他考上了J省一个很不错的高中,还是提前录取的。
在这个北雁南归的时节,我踏入了C中的校门,红墙青瓦,秋色潋滟。秋日的暖阳斜斜地射进窗户,打在我前座同学的身上,散落了一地星光。此时的他像极了陈睿,像极了记忆中那个会发光的少年。不知怎的,我忽然很想和陈睿说话。
我想告诉他,C中搬到新校区了,这里有一片荷花池,仲夏时节,真的是漫天碧色,映日花红。我想告诉他,这里的夜色很美,向西望去,千家灯火,万点繁星。我想告诉他,这里有非常优秀的老师和活泼可爱的同学。我想告诉他,这里有一只每天都在路口等人的猫咪,但是缺了一个会拿铅笔戳我后背的少年。
陈睿,愿你轻舟向暖,不畏人间艰险,冲破万千烟霾。

Comments | NOTHI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