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海

    “他的眼中有一片山海。”

    我是这样形容我的父亲的。

    记忆里，父亲的眼睛不是很大，也并非如星河那般明亮，但却透着一种深邃。它让我觉得：那双眼睛可以容纳一片山海，那片山海可以存放我所有的不安。

    听母亲说，我出生那天，一向镇定的父亲却颤抖着双手将我从医生手中接过，注视着我，很久很久。我听了，笑着说：“那我一定是被老爸的眼神给吓得哇哇大哭的。”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父亲赏了我一个栗暴。

    那年我两岁，晃着双腿坐在父亲的脖子上，“忽然我感觉脖子一热，你直接尿了我一身。”父亲一边回忆一边和我讲。我抬头，看着他，我看见他的嘴角在笑，他眸子里的山海随之明艳起来，那里有阳光，有鲜花，有绿草，还有我。

    后来，我慢慢长大，父亲眼中的山海似乎不再对我展露阳光。父亲开始对我进行严格的要求：“走路抬头，挺胸！”“坐姿端正！”“重写，不准抱怨，不准哭！”每当我感到疲惫，想要放松时，我便会看见前方有一对眸子，严肃而又饱含期望，它在看着我，它的那片山海将我缓缓围住，提醒我：不要放松。

    迷茫和痛苦随着成长渐渐出现，可因为父亲，我从未因此迷失方向。他总是站在我面前，用他从未改变过的双眼凝视着我：“我相信你。”于是我也相信，父亲的眼中有一片山海，正如他相信我一样。那片山海可以包容我的一切痛苦，那里是我心灵最温暖的港湾。

    可命运总爱把人当作木偶一样肆意摆弄。那个夏天，一次简单的腹痛，却将父亲送入医院；几张简单的报告，却将整个家庭拖入绝望的深渊。

    恍惚间，我看见父亲眼中的那片山海，蒙上了一层灰色。

    从那之后，父亲有了更多的时间陪我。他开始带着我整日整日地闲逛，从田野到小巷，从街道到老房。有时父亲会在一块大石头旁沉默良久，有时会将视线投向远方。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，对我说，这是他长大的地方。我看见他的眼睛，闪着深沉的光。

    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衰弱下去，于是他开始整天躺在床上，一字一句地对我讲，他最对不起的是我母亲，他最放不下的是我。没有征兆的，鼻子一酸，我大声对他喊着：“你还没看着我高考，看着我工作，看着我成家……”我看见他漆黑的眼眸里充满了落寞，我从未见过的落寞。

    父亲最后的样子，被一刀一刀刻在我心上。他瞪大着眼睛，浑浊而泛黄的眼白布满了血丝，晶莹的泪珠却凝成丝线，顺着他的面庞滑下。

    我知道，父亲在看着我，就像我出生那天他看着我一样。我也明白，我的父亲，他要走了，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，去一个我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。

于是我看见，山海不再，人事已非。